【五四·根红苗正·峰峰生快】——《暴雪》

【唯有祖国和信仰不可辜负。】

程霆X陈深

(一) 

如果上海也下雪。

陈深翘着二郎腿坐在很空旷的客厅,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喜欢奢华的东西。所以实木的地板上铺着的是来自老毛子的绒毯,所以雕花壁炉里烧着的是山里头飘着香味的松木炭。

今朝有酒今朝醉,虽然马克思说这是资本主义的消极享乐观。

他手中的樱桃牌香烟还燃着,可他并不准备再吸一口。烟灰落到绒毯上烧起一个不易发现的球,还好陈深不是个完美主义者。

他只是在思考。

时间逆转到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之前,他刚刚结束了组织安排的同“宰相”的会面。一个小时十分钟之前,宰相同志以极为壮烈的姿态倒在离他不足十米的地方。

他不喜欢血液,即使血液是他生存所必须的。

宰相穿着黑色的大衣,子弹射入的位置发暗的血液往外汩汩地流,像通往地府的路旁边的黄泉。那个前一秒钟还优雅万分的女人此刻如同濒死的困兽,不,她就是濒死的困兽。她的喉咙里发出嚇嗤嚇嗤的声音,像是对这个世界最后一句叮嘱。

陈深在她闭眼的瞬间终于赶到她身边,并且摸走了她那个白金壳的怀表。

他们这一行最不缺的就是钱。恰好,陈深最爱的就是钱。

人总是要有一个不太光明的爱好的。这样才像一个正常人。

毕忠良对他爱钱如命的喜好又爱又恨。

“死在钱上和死在女人身上没什么差别。”陈深解释说。

“别人都是二选一,你一个人占了两个。”毕忠良笑得无奈。

所以此刻,陈深满脑子都是那个大大的“死”字。他试图想象自己死亡时候的样子,然后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冷得要凝固了。

宰相说,消息在明天出版的《国民新闻》的广告页右下角。陈深觉得这种联络方式新奇而有趣。

果然,第二天的报纸刊登了一条讣告:

“显生妣曹太夫人痛于民国二十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即夏历庚辰年十一月十九寅时寿终曹公馆内寝,不孝男曹立勇侍奉在侧,亲视含殓,遵俗改服。遵母命,谨定于夏历十一月廿六日公历十二月二十四日早八点殡出……”

陈深手指划过“曹公馆”和“十二月二十四日早八点”,略一沉吟,合上报纸走出门去。

*

陈深在当晚参加了一场宴会。直到宴会的末尾他才知道这是一次欢迎新人的活动。新来的人叫程霆,据说几年前是个开飞机的,还参加过有名的淞沪会战。后来不知怎么就进了军统,手底下带着五个训练有素的特工,更不知道抽了哪根筋,来到这臭名昭著的76号。而他的夫人,做了记者的职业女性钱雪,得益于她曾经混迹于上流社会的富家小姐的身份,此刻正以一种得体大方的笑容接待着诸多宾客。

“阿深,这位是重庆来的程霆,程先生。”毕忠良介绍道,“程先生,这小子就是陈深。办事很机灵,只是毛病太多,爱钱爱女人,实在令我烦恼啊!”

毕忠良的语气里并未有一点鄙薄的意思,这让程霆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这位如雷贯耳的毕忠良面前的红人,“飓风”名单上排名第二的人物。

“领导你这话说得我很惶恐啊。”陈深笑道,“天底下也只有嫂夫人担当得起你‘烦恼’二字,你这是要折煞我呐!”

碰巧毕忠良的夫人刘兰芝听到了,笑着啐了他一口,“没脸没皮的,净会油腔滑调!”然后又转过头对身边的钱雪道,“你看看你那些同学同事的,有没有长得好看的女人,全给他塞到屋里去,看他还有没有功夫在这里挖苦别人!”

众人又是一阵会意的笑。

程霆细细地又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陈深。枯黄的乱草一样的头发,一直握在手里的盛着格瓦斯的酒杯,与身材几乎严丝合缝的手工西装。听说,他西装裤的口袋里有一把从来不会离身的剃头发的小剪子。

陈深坦然地接受着程霆的注视。他想程霆在学校一定是个成绩一般的学生。作为一个合格的特工,在打量别人的时候是不应该用如此带有压迫性的眼神的——当然,如果这位飞行员曾经读过特工学校。

陈深不得不主动打破这尴尬的沉默,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冲着程霆扬起一个和善的微笑,“欢迎你!”

“谢谢。”程霆随手拿起一杯红酒,与他碰杯。

红酒的颜色让陈深想起前一天下午宰相身体里流出的血。他突然有点想吐。

而程霆,看着对方将杯中还冒着白色泡沫的格瓦斯一饮而尽的时候,突然产生了一种荒诞的直觉:他知道,有些极为谨慎的人是从来不会尝试酒类这种麻痹神经的饮品的。

那么,陈深他……

程霆觉得,眼前的陈深越发的像一个巨大的谜团了。

 

 

 

(二)

“程先生。”陈深不得不唤醒眼前这位对着自己愣神的人。

“哦,抱歉。刚刚突然想起一些事情。”程霆因为自己的失误而吓了一跳——不知道对方是否觉察出了什么。

程霆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他听人说陈深其实是个没有本事的人——如果跳舞也算本事的话——依仗着对毕忠良的救命之恩而狐假虎威。可在他看来,陈深像是埋伏在阴影中的孤狼,伺机而动,给敌人致命一击。

这种严肃的诡异的直觉,还是他有生以来的头一次。

陈深不在意地冲他笑笑,放下手中空了多时的酒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樱桃牌香烟,向程霆发出邀请:“程先生抽烟吗?”

“日本烟?”程霆向他手上瞄了一眼。陈深的手很漂亮,不像他们这种杀多了人的大头兵,手都被血浸泡得非常丑陋。

“嗯,樱桃牌香烟,五十支一听。”陈深把香烟夹在左手食指和无名指之间,空出右手来翻找他的火柴。

“嗤”地一声,程霆已然把火柴划亮,递到陈深面前。

陈深愣了一下,连忙借着火把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又把夹着烟的左手换作右手,才吐出一口白雾来。

“平时的工作忙么?”许是点烟的动作很容易拉进男人之间的距离,几乎是一瞬间,两个人就开始了亲切友好的交谈。

“我能忙什么……”陈深笑了两声,“我平时忙着躲过飓风的刺杀,这倒是要比我原本的工作重要的多。”

程霆此时也掏出一盒烟,陈深知道那是个美国牌子。据说这种烟的尼古丁含量非常低,味道更适合女性。

“我不常抽烟,”程霆解释道,“这其实是我太太的。”

陈深不由得笑出声来,“程太太确实是个美人,怪不得程先生参加宴会还替程太太拿烟。”

程霆只是笑了一下没再说话,倒是陈深的话引来了离他们不远的刘兰芝。

“所以你就快些找个美娇娘陪着吧,”刘兰芝见缝插针地催着陈深结婚,“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别人操心。”

毕忠良在一旁煽风点火,“阿深的红颜知己满世界都是,他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那些女人哪能比得上一个管家婆?”刘兰芝不满道,“你若是心里还有你这个兄弟,就赶快给他找个合适的!”

“别,千万别!”陈深一下就蹦得老高,“嫂子你可饶了我吧!我这点钱,养自己都成问题呢,那还能再多养个女人?”

毕忠良今天的兴致很高,也配合着开起玩笑,“是啊夫人,每次你一提到给他找个管家婆,他就来跟我哭穷。一来二去,咱的家底都要被他掏空了……”

宴会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圆满结束。

只是临走的时候,毕忠良叫住陈深,“最近又缺钱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根小金鱼,递给陈深,“缺钱了你就管我要。”

顿了一下,他又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咱虽然不是君子,可也不能发死人财。”

陈深看了他一眼,却并不接那明晃晃的黄金。他只是略带嘲讽地说,“咱们可不就是只有死了人,才能发财么。”

“就当我的本金,”毕忠良拉过他的手,硬把小金鱼塞到他手里,“你拿去赌,赢了还我。”

陈深点点头,“那行,明天一准儿还你。”

毕忠良摆摆手,兀自向着刘兰芝的方向走去。陈深看着他的背影,意识到这或许是毕忠良一次善意的提醒——那天他拿走的宰相的那块怀表,毕忠良是知道的。

*

第二天,陈深来到毕忠良的办公室,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三条小金鱼。

“赚了。”他说,“你的本金,还有分成。”

毕忠良看着他,神情自若地收下那晃眼的三根金条。

“还有这个。”陈深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白金的壳子,看起来还算值钱。

这是宰相的怀表。毕忠良只知道陈深拿走了它,却不知道它是宰相让陈深拿走的。宰相在临死前向陈深传达了最后一条消息,消息就藏在怀表里。

怀表背后被刻下英文单词DOCTOR,那是宰相的上线——代号“医生”。

“怎么舍得还回来?”毕忠良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缓和,“我以为你会去把它当掉。”

“昨天我赚了不少。”我不缺钱,陈深想道。

“钱多了总不嫌压手。”

“嗯……它坏了,”陈深解释道,“典当行不收坏了的表。”

怀表不走了。其实很久之前它就不走了。

陈深知道,怀表上说的是接头时间,上午9点20分。

“怪不得。”毕忠良如释重负地笑了笑,“最近队里比较忙,你嫂子老怪我没空把你带回去吃饭。”

“你和嫂子有正事做,我可不去讨那个嫌。”陈深笑道。

这种含蓄的玩笑让毕忠良很受用,他挥挥手,示意陈深可以离开了。

陈深走了以后,毕忠良把视线转移到那块怀表上。他怀疑过陈深,虽然内心深处他并不愿相信,事实上他直到现在还在怀疑。陈深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米高梅餐厅,并且毫无缘由地摸走一块怀表。

怀表……毕忠良看到永远定格的9点20分,突然愣住了。

宰相死的时候是下午,这块表肯定是早就坏了的。她随身携带一块坏了的怀表,那就是说……

9点20分……毕忠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拿起电话打给陈深。

“我是陈深。”陈深的声音很好听,像很久之前听过的西洋的梵婀玲。

毕忠良一下就冷静了下来,他“哈哈”笑了两声道,“我是毕忠良啊!你嫂子刚刚又来电话了,说要给你介绍个姑娘……”

“哎哟我说领导,您还是给我安排任务吧,可别提什么小姑娘了,我头疼!”陈深哀嚎一声。

“好好好,那我就给你推了,你忙吧!”

毕忠良挂掉电话,手心儿满是冷汗。他发现,自己对陈深更怀疑了。

他拿起听筒,拨给程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平静的日子没几天了。

 

(三)

9点20分,钟表铺。

毕忠良的命令十分简单,但程霆知道这是他在给自己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忠诚。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次抓捕行动中立功。虽然他并不知道哪一天的9点20分在哪一家钟表铺会有所谓的“医生”出现。

同样苦恼的还有陈深。

“9点20分”,“怀表”,“医生”。没有哪一天,没有哪一个地点,也没有接头暗号。

他本如毕忠良一样,以为是9点20的钟表铺,可他又直觉哪里有些不对。

但不管怎么,这一刻摆在两人面前的是同样的棋局。活下去的机会,如同百货店里的限量打折商品,先到先得。

于是,在米高梅跳舞的时候,陈深问李小男,你知道哪家钟表铺卖白金壳的怀表吗?

李小男看了他很久,陈深认为那是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眼光,“哪家都卖啊……不就是一个白金壳子的表,有什么特别的。”

特别的……陈深又陷入思考中,连李小男什么时候又滑入舞池都不知道。

他在跳着舞的人群里找到李小男,直愣愣地说道,“那只表是坏的。”

“坏的?”李小男哈哈笑了两声,“我说陈深你没毛病吧?谁家会卖坏掉的表啊?”她上下打量了陈深一眼,“你要是想修表的话,我倒是建议你去隔几步的老钟的铺子。老钟水平高得很,只要你的表不是摔得粉碎,他都能修。”

老钟的铺子。陈深记起那家不起眼的店铺,开在离米高梅不远的街角,旁边是一家当铺。因为老钟的手艺很好,所以他家的手表怀表卖的价格都很高;而一些落魄的世家子弟需要钱了,首要想到的就是把当年从老钟这里买的表当掉。所以钟表铺和典当行甚至米高梅成了远近闻名的“一条龙”,所谓的“富贵时的买,落魄时的卖,无时无刻的销金窟”。

陈深确定宰相留下的线索一定指向某一个平凡中透着不平凡的地方,就如她的人一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谜,然而不会有人知道谜底。

于是陈深决定赌一赌。毕竟老钟的铺子已经已知的最符合的答案了。

他扶着李小男的腰,与舞池中寻欢作乐的人们一样,把这一刻当作最后的狂欢,他享受着。

此时陈深并不知道在他交还了怀表之后毕忠良仍然没有打消对自己的怀疑,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次的大意将会有怎样不可估量的后果。

他更不知道,即将和他对峙的是程霆。那个他以为特工专业并不合格的不值一提的前飞行员,那个在刚见面的瞬间就已经把他的伪装看透的深不可测的人。

所以,第二天的9点17分,陈深慢悠悠地从街口出现并且朝着老钟的铺子走去的时候,他敏锐地觉察到周围盯梢的人。

十分熟悉的气息,来自极斯菲尔路76号。

他装作自己要去米高梅的样子,并且在老钟的铺子的附近,“恰好”碰到了程霆。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陈先生。”程霆伸出右手。

陈深连忙同他握手,带着一分谄媚两分傲慢。这样矛盾的表情在陈深的脸上诡异地显得和谐,他故作惊讶地问候,“早啊,程先生。”

“不早了。”程霆笑道,他摊摊手,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兄弟们已经等了一早上了。”

陈先生,程先生。陈深,程霆。

陈深默念着自己和对方的名字,突然发现竟然都是叠韵的字。他笑出声来。

“陈先生今天心情不错?”程霆挑眉。

他不知道陈深究竟是真的没心没肺还是故作轻松。在他接到任务时就知道,毕忠良大概已经开始怀疑陈深了。而在如此敏感的时间和地点,陈深如此巧合的出现在这里……他想,如果换作是他被人这样拦住,也会多少有些慌乱的。而陈深……

“是啊,想起了一些好玩的事情。”陈深笑眯眯的。他的内心千回百转,努力寻找一个脱身的办法。很显然,上午9点多的米高梅不符合陈深的爱好,而他此时却没有更好的借口证明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只好瞎扯。

“程先生可有什么发现?”陈深试着转移话题。

“没有,”程霆摇头,“看了半天只有陈先生有让我上前交谈的想法。”

这就是说自己有嫌疑了?妈的,陈深暗暗骂了一句。该死的毕忠良,老子好歹救了你一命,怀疑我也就算了,竟然还派了个油盐不进的跟我作对。

“程先生抬举我了。”陈深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继续跟他周旋,心里则开始着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抽烟么?”

程霆摇头,陈深笑道,“忘了你不喜欢这东西。”说着他又把烟放回盒子。他知道程霆是在拖延时间,一旦自己慌张并且露出马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指挥周围那些像秃鹫一样的神色诡谲的人,逮捕自己。

他又想起宰相死前那一幕,像一朵盛开的黑色的花。他还想起李小男,那个非要让自己娶她的泼辣姑娘。

李小男!陈深终于找到了借口,因为他看到了从街的另一头迎面走来的李小男。

他终于放下心来,笑着对程霆说,真是不巧,我等的人来了,程先生等的人还没到。

“原来陈先生在等人。”程霆看了一眼不远的地方明显朝着陈深走开的李小男,也笑道,“陈先生真是有美人缘。”

顿了一下,他故作委屈地说,“本以为陈先生是特意来找我聊天,没想到我只是你等美人的时候拿来打发时间的。”

陈深露出有生以来最夸张的表情。他瞪圆了眼看着程霆,觉得他一定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附了身:“程……程先生……”

“都是同事了,以后别老这么客气吧。”程霆笑道,“就叫我程霆好了,我也叫你的名字,显得亲切。”

可是我并不想跟你亲切。陈深腹诽道。多年来作为特工的直觉让他感受到危险的存在。他终于开始正视这位空降兵了,对方远比他想象中难缠得多。

而此时他只得回以一个绅士的微笑,“那么我就先失陪了,程先生。”然后在对方有些不悦的眼神中,他硬着头皮更改,“程霆。”

他迅速转身朝着李小男走去,并且看到了对方欣喜的表情。而程霆则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的背影,明显若有所思。

 

(四)

“没有发现可疑的人?”毕忠良的表情明显的阴翳下来,“是不是方向出现了错误?”

莫非对方接头的地点不是钟表铺?毕忠良

一时间有些迟疑。

“我觉得方向没错。”程霆回答道,“但对方很有可能提前意识到了我们的抓捕行动。”

还有可能就在现场。程霆想。

他的直觉告诉他,陈深就是完成毕忠良交给他的任务的关键。但程霆选择替陈深保守这个秘密,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证据,而另一方面,因为他的另一个直觉告诉他,他们应该是同一种人。

毕忠良点点头,显然赞同程霆的这个观点。他认为这位“医生”很显然已经接到了“宰相”已死的消息,所以绝对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再出现在原来接头的地点。但以防万一,毕忠良还是派了大量的人在每天9点20的每个有些嫌疑的钟表铺守了一个星期。

而陈深,正在李小男租的房子里给她剃头。

李小男称自己是一个将要出名的三线小明星,并对接下来与周璇的合作有强烈的期盼。

“公司已经谈妥了。”她说,“周璇的下部电影里肯定会有我的表演。”

“你那么喜欢周璇?”陈深问道。他根本不记得周璇的模样,事实上若不是李小男每天都在讲周璇,他甚至不会记得周璇的名字。

李小男对演戏的执着几乎可以与他对金钱的执着相媲美。或许这也是陈深始终不介意李小男各种怪异举动的原因。

“陈深你一定是个好男人。”李小男突然说道。陈深剃头的剪刀正在把李小男有点干枯的发尾修剪掉,细碎的头发掉了一地。

陈深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顿,他笑道,“我以为你一直知道。”

李小男没出声,陈深猜测她大概是笑了一下。他突然想到宰相死的时候,正在舞池跳舞的李小男发出的那声近乎凄惨的尖叫。而在那之前,宰相对他说,“你不像个革命者。”

李小男并没有解释她为何会出现在老钟的铺子,就像她没有追问陈深为何会在看到她之后就拉着她离开那里一样。

保守秘密的最好方式是永远别好奇。

那一整天陈深都呆在李小男的出租屋里。他们抽烟,或者面对面坐着。李小男没有喝酒,而陈深执着地抱着一瓶格瓦斯。老唱片咿呀咿呀地唱着,发出刺刺喇喇的声音,陈深猜这首歌可能是《天涯歌女》。

那天是李小男最清醒的一天,也是陈深最迷醉的一天。

或许格瓦斯喝多了也会觉得晕眩。

陈深几乎是摇摇晃晃地离开李小男的家,来到极斯菲尔路。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苏三省和即将落山的太阳。

在夜幕降临前,它总会爆发出一瞬间刺眼的光亮,像极了犯人垂死前的挣扎。

“陈队长喝多了?”苏三省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过来,语气谄媚十足。

但陈深认为,那其实是苏三省对自己的嘲讽。因为76号的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从不喝酒。

其实苏三省未必真的知道。毕竟他现在的身份只是军统站站长曾树的前任随从,一个较有身份的叛徒,不,投诚者。

“晚上好。”陈深点点头,继续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留下苏三省在原地,目光晦暗不明。

许是今天走了背字,没几步他迎头碰上程霆。

“程队长。”陈深扶着楼梯的栏杆,站在那里。

“我说过了,陈先生不必跟我这么客气。”程霆说道。他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勾起一个暧昧的笑,“看来陈队长今天收获不错。”

陈深想大概程霆误会自己跟李小男做了些什么,可他又觉得这样的误会反而帮着自己做了掩饰,所以并没有解释。

“最难消受美人恩嘛。”这时苏三省也走了进来,大声调笑道。

前有程霆,后有苏三省。陈深觉得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如此了。76号的所有人被他得罪了干净,而毕忠良显然已经不信任他了。

他突然想喝一瓶格瓦斯。

陈深笑着摆了摆手,往楼上毕忠良的办公室走去。

毕忠良对于陈深的到来感到很意外。

“我在楼下看到了苏三省。”陈深解释说。他之前跟苏三省有过一面之缘,毕竟陈深也算是飓风名单上排名靠前的人物。

“他被55号策反了。”毕忠良说,“他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消息。”

毕忠良并没有说是什么消息,陈深知道毕忠良对他的信任已经低到了冰点。

“既然来了就一起开会吧。”毕忠良看了陈深一眼,又从抽屉里拿出之前那块怀表,“女士的,我也用不上。听说你跟那个舞女走的很近,对女人不能太小气,不如送给人家当礼物吧。”

拿死人的东西送给女人就是不小气了么。陈深心想。不过他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笑着接过怀表。

“李小男倒是一直想买块怀表。”陈深说,“本来今天要带她去,结果碰到程队长在附近办案。女人胆子小,怕吓到她,就带她回去了。”这是在解释了。他知道毕忠良现在很需要他的解释。

“你倒是学会怜香惜玉了。”毕忠良笑话他。

“我拿她当兄弟。”陈深说得严肃,“那天宰相死的时候她也在场,被吓坏了。”这其实是在告诉毕忠良,自己那天出现在米高梅是为了李小男,而不是别的原因。

显然,这合乎情理的解释让心里天平本就偏向他的毕忠良很受用,他总算对着陈深露出和煦的笑意。

“它坏了。”陈深摇摇怀表,“哪天我去钟表铺修一修。”

毕忠良点点头,大手一挥,很高兴的样子。他站起身来,对陈深说,“走,去开会!看看苏三省带了什么惊喜给我们!”

陈深跟在他身后,双手插兜,手中紧紧地握着那块怀表,直到把手心压出印来。

 

(五)

苏三省彻头彻尾的叛变了。啊,是投诚。

会议室里,陈深看着苏三省从上一口袋里颤颤巍巍地拿出一样皱皱巴巴的纸,双手递给毕忠良。他的表情带着狠戾,好像那张纸上写着的名字与他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毕忠良粗粗地扫了一眼,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他看向陈深,陈深同往常一样,叼着一支没有点火的樱桃牌香烟;他看向程霆,程霆皱着眉头,面容严肃。他想,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都可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甚至陈深已经成了他的左右手,然而他们都不是自己能够百分百信任的人。

毕忠良叹了口气,环视在坐的几个人,“过了今晚,上海军统站将不复存在。”

这个意思是说要连夜行动了。程霆知道毕忠良绝不会这么轻易信任自己,但没想到他明明和陈深一起进了会议室,却仍不信任陈深。他看了陈深一眼,发现他正在努力地寻找口袋里的火柴。

“行动!”毕忠良猛地起身,右手一挥做出一个有力的动作,宣告了上海的地下生活的一个时代的结束。

陈深,程霆和苏三省分别带着三支队伍抓捕那些军统站的成员们。陈深觉得,那一个晚上,他像是看尽了世间百态。

有的人很幸运,可以安然且镇定地咬破脖领上挂着的氰化钾。有的人很不幸,在仓皇逃跑的时候被子弹贯穿了额头。然而那些上辈子没有积德行善的,则连慷慨赴死的机会都没有,被人拖拽着带到55号,像一条得了病的快死掉的野狗。

程霆没有辜负毕忠良的希望,为他带回了活着的曾树。那位曾经在大上海声名煊赫的军统站站长,飓风行动的领导者,如今一脸凄惶。

此时已经接近早上。在太阳出现之前,黑暗在做着最后一丝挣扎。浓黑的夜幕遮掩着这一晚的血腥与杀戮,陈深发觉初冬的上海还是有些冷的。

“借个火。”毕忠良宣布行动结束之后,陈深刚一转身便听到程霆的声音。

于是他开始翻找火柴。

“右手口袋里。”程霆提醒他。

陈深抬起头看他一眼,从右手边的口袋里掏出火柴盒。他直接丢了过去。

程霆接住火柴盒,脸上带着他始终得体的笑容。陈深觉得他一定是在嘲笑自己的记性和赌气。

事实上,陈深的记忆力很好——他只是习惯了忘记。

“去喝一杯?”程霆建议道。

陈深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一方面因为他觉得程霆的出现抢夺了他在毕忠良面前的地位,而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程霆好像看透了他。这种直觉让他每次在面对程霆的时候总是要不自觉地打个寒噤。

“走吧,我知道一家俄国酒馆,”程霆拍拍他的肩膀,“格瓦斯很有名。”

陈深抬头看他一眼,神情中有不易察觉的波动:“那好,走吧。”

酒馆的位置很偏僻,陈深如果不是在上海呆了那么多年,都未必能找到这里。

“前些年来过,”程霆解释道,“刚开始打仗的时候。”

陈深知道他说的大概是淞沪会战那会儿。

“飞行员刺激么?”陈深问道。

“还可以,就是……”程霆猛地灌了一口苦艾酒,“容易死。”

陈深笑了一下,“干什么不容易死?”哪怕是街边开店的,枪声一响命就不知道丢到哪里了。

“说的是啊。不过我想,活着的时候至少能安稳一些。”程霆苦笑道。

“你觉得现在很安稳?”陈深拿着格瓦斯的手停在半空,一副惊讶的样子。

“如果你感受过半空中机器带起的气流,你就会感恩脚底下踏着的土地。”程霆说。

陈深点点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苦处。程霆比他运气好,刚来上海,飓风就被铲除了。

“为什么喜欢喝格瓦斯?”程霆看着陈深杯子里面翻起的白沫问道。

“其实只是因为我酒精过敏。”陈深摊摊手。

“格瓦斯也有酒精。”

“这点儿酒精含量,还没到我的胃就该挥发了。”

其实并不会。程霆知道陈深只是随口一说,而他也懒得拆穿。

“我以为你也不喜欢喝酒。”陈深转移话题,“毕竟你连烟都不抽。”

“刚刚还问你借了火。”程霆笑着看他。

“嗯,看样子你有心事。”陈深把杯子里的格瓦斯一饮而尽,单手托腮看着程霆。像个充满求知欲的学生。

程霆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得开怀。

“你笑什么?”陈深收起刚刚好奇的神情,上半身往座椅里一靠,慵懒地窝在那里。

“好奇心害死猫。”程霆说,“我怕我说出来我的心事,会忍不住杀你灭口。”

“哦……”陈深无所谓的点点头,“好吧好吧,那你就憋在心里好了。”

程霆耸耸肩,继续下一个话题:“姓苏的这次立功了。”

“嗯,”陈深懒得点头,眨下眼睛表示赞同。程霆突然发现,陈深有一双干净的眼睛。

“一旦苏得势,对你对我都不利。”程霆这句话其实有一语双关的意思,但陈深只是再眨一次眼睛,爱搭不理的样子。

程霆猜测陈深应该是不想参与这个话题,只好又说,“你看起来,不像那里的人。”

不像哪里呢?程霆并没有明说。一是公众场所还是要有些忌讳,二是程霆觉得,陈深始终脱离在整个大局之外,无论是76号还是军统或者共党。

陈深只是看着他笑,“我哪里不像了?”

“眼睛。”太干净的一双眼睛。不像自己,被连天的战火熏得一片混浊。

“天生的。”陈深很是骄傲的样子,“你看是不是黑白分明?”

程霆仔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无奈地笑笑。陈深真是个太过聪明的人,他试探了那么久,对方却始终油盐不进。还好他的直觉告诉他此人是友非敌,不然就这样的机敏,一定会成为他最大的敌人。

天微亮的时候两个人从酒馆中出来。

“今天几号?”陈深突然问道。

“十二月二十四。”程霆回答。

陈深点点头,告诉他自己有事要做。程霆只是挥挥手,转身朝着76号走去。

冬天的太阳总是懒散,在远处恹兮兮地透出点光来。陈深慢悠悠地走在路上,目的地是曹公馆。

 

(六)

曹公馆被白纱包裹得像粽子。陈深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群,听着里面或呜咽或嚎啕的哭声。

“没想到这个季节还有麻雀。”他的身旁走来了一个女人。

陈深想自己的女人缘也太好了点,宰相是个女的,这位“仓鼠”也是女的。

“上海的冬天总是不够冷的缘故。”陈深转过头去,意外地看到了钱雪。

他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在欢迎程霆到来的宴会上,那时她是程霆的妻子。

“曹老夫人跟我有一些渊源,”钱雪,不,此刻应该称她为“仓鼠”同志,解释道,“不知道能否请陈队长喝杯咖啡?”

陈深点点头,跟着钱雪上了车。

凯司令咖啡馆里播放的爵士乐让人忍不住想跳舞,陈深坐在那里有些不适应。

“陈先生,”温柔的女声把陈深从走神中唤醒,钱雪正坐在对面有礼貌地笑着,“您要喝什么?”

侍应生红着脸,不敢去看钱雪娇媚的脸蛋。

“一杯蓝山。”陈深对着侍应生点点头,又转过头来看钱雪。

“陈先生看起来不是很忙。”钱雪说着话,手指在桌上有规律地敲击着。

摩斯密码。陈深应答着钱雪的话,装作漫不经心地记着那些数字。

脑海里那些毫无规律的纷繁的数字像极了赌场中眼花缭乱的扑克牌。陈深觉得,他的好记性只有在赌场里才能发挥最佳。

“我们初来乍到,麻烦陈先生多多照料才是。”钱雪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数字组合,陈深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程先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陈深说,“估计过几日我还要仰仗程先生。”

“您太客气了。”钱雪笑着,神情里带着几分得体的谦逊和与有荣焉。

“最近上海的好医生都不知道去了哪,”陈深突然说,“小男,哦,她是我一个朋友,胃病经常很严重,却找不到合适的医生。”

钱雪知道宰相牺牲的消息,便猜测出这位医生或许就是宰相的上线。

“可惜我并不认识几个医生。”钱雪有些抱歉地说道,“眼下都是活命要紧,很多医生都躲起来了。”这是说医生近期应该不会露面。

不过她建议,“你可以在报纸上登个广告,或者去公告牌看一看。”

陈深点点头,决定采纳这个建议。

两个人的会面短暂而和睦,分手的时候,钱雪给了服务生五块钱小费。陈深看到,纸币下面隐隐露出纸条的一角。

他提醒到,“程太太,最近局势紧张,回去路上一定注意安全。”

钱雪点点头,郑重地看他一眼,然后走向街边等着她的车子。而陈深则缓步走向76号。

*

那天阳光很暖,晒得人懒洋洋的。陈深在院子里有太阳的地方支了个摊子给人剃头。

钱雪告诉他接下来的任务是拿到日本的102号作战协定,以配合国民党在重庆与日军的空战计划。

任务的代号,叫暴雪。

陈深抽空看了一眼浑浊的天空,冬天将近零度的气温甚至要把阳光冻住。上海向来很少下雪,他想起从前被雪覆盖的北平。

毕忠良从窗户里面看着陈深,他觉得如果不是战争,陈深将会是最好的剃头匠人。

如果陈深只会剃头就好了,他叹口气。

这时苏三省从门口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最近他得了上面人的青眼,越发的嚣张了。他斜睨了陈深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连招呼也没打就进了楼里。

陈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手里一抖,险些把面前这位仁兄的头发剪出一个坑来。

*

果然。陈深还没来得及去看公告牌,就看到了被人拽着头发从车上拖下来的钱雪。

那时他正站在76号院子的门口,与程霆约好去俄国酒馆喝一杯。他和程霆木然地站在那里,一时间忘了说话,忘了冲上去。

直到苏三省从后面的车上走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呆愣的表情。他说,“想不到对不对?我也想不到原来程太太就是大名鼎鼎的‘仓鼠’。要不是我派的人盯住了那个咖啡馆的侍应生,还真是会漏了这条鱼!啧啧,真是可怜这么一位美人儿,进了55号,不褪下半层皮可连死都死不成……”

陈深张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他没想到自己与“仓鼠”的第一次接头将会成为最后一次。他机械地转过头,不知道是否应该安慰一下程霆,却见程霆紧了紧拳头,直直地冲进楼里。

陈深犹豫一下,也转身往楼里走。路过苏三省的时候,他说,“苏先生,哪天要剃头了,可以来找我。”

苏三省没来由地觉得后背发凉,他哼了一声,走上自己的车。

*

审讯室里。

钱雪被吊在一根柱子上,左肩的弹孔一直流着血,似乎就这样把血流干也是一件好事。

陈深想起宰相说革命者都是不怕死的。陈深想,他只是更怕活着。

他看向程霆,程霆的拳头死死地握着,他猜测下一秒这一拳会挥向正在抽烟的毕忠良还是昏迷不醒的钱雪。

他抿抿唇,走过去拍拍程霆的肩膀。他对毕忠良说,“都是熟人,不如给她个痛快。”

毕忠良眯着眼睛看了他许久,却问程霆,“你也是这么想的?”

程霆握紧的拳头逐渐松开,最终他颓然地点点头,像是用光了所有力气。

然而陈深没有想到,行刑场上,毕忠良把自己的配枪递给程霆,让他亲自动手。

“这女人背叛了你,”毕忠良说,“这是她应得的。”

陈深看到钱雪无力地抬着头看向程霆,露出绝美凄然的笑容。

陈深想也不想地夺过那把枪,连瞄准的时间都没有就扣动了扳机。

“嘭”地一声。

陈深仿佛回到了宰相死的那天。暗红色的血液和深色的衣料混在一起,像一朵盛开的妖艳的花。

“啪嗒”一声,陈深手里的枪掉在地上。他看向毕忠良又看向程霆,颤抖着声音问道:“我刚刚……是不是杀了我的嫂子……”

毕忠良手中的烟燃烧着,他却忘了吸一口。程霆的视线集中在地面那把枪上,良久才回答道,“她是‘仓鼠’,不是你嫂子。”

 

(七)

此时已是黑夜。

程霆走出极斯菲尔路76号,身后跟着陈深。

“抽烟吗?”陈深问他。

程霆不说话,于是陈深递了一支烟给他。

“她是‘仓鼠’,不是你嫂子。”程霆说。

“我知道。”陈深点点头,不置可否。“嗤”地一声火柴被划亮,把程霆手中的烟点着。那一丁点的火光在黑夜里摇摇晃晃,然后被陈深甩了两下手腕,失去了最后一点亮。

程霆的意思可能是他已经和钱雪划清了关系,他是死心塌地为毕忠良所用;也可能是在说,钱雪是共党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也是假扮的。

陈深吸口烟,问道:“喝酒吗?”

程霆倒是笑了一下,“你这是在安慰我,因为我太太的事?”

陈深大剌剌地回答,是啊,怕你想不开么。

程霆不说话,陈深又问,“听说你们有个孩子?”

程霆“嗯”了一声,又摇摇头,“她的。”

陈深看他一眼,“不喝酒我可走了?”

“走吧,”程霆不知道何时陈深与他的关系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了——大概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可怜懦弱的人,看着别人死在自己面前而无法动作。

陈深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黑色里,程霆看了一会,便朝着反方向走去。

*

陈深觉得,今天的黄历上一定写着“诸事不宜”的字样,因为他在米高梅门口看到了李小男,和苏三省。

李小男以小鸟依人的姿态依偎在苏三省身旁,那是陈深从没见过的幸福的小女儿的样子。

“哟,陈队长。”苏三省看到了陈深,主动打了招呼。

陈深脚步顿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李小男,“你怎么和他在一起。”

李小男只是笑着不说话,苏三省的脸色却沉了下来,“看来我苏某人是入不了陈队长的眼啊!这么个大活人站在这里,陈队长却只能看到美人。”

陈深看了苏三省一眼,冲他点点头表示自己看到他了,苏三省一句话梗在喉咙里,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跟我来。”陈深拽过李小男,把她拉到一边。

“你怎么和他在一起?”陈深仔细地看着她,想在她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不情愿的神色。他想,如果是苏三省强迫李小男和他在一起,他……陈深神色一滞,他又能怎样呢?

“这不关你的事。”李小男回答,她面对陈深的时候少有这样像唱歌一样的声音。

陈深不知道这段对话要如何进行下去,他看看不远处的苏三省,又看看自己面前的李小男,终是没再多说,“你……还是离他远点。”

李小男笑了两声,冲他摆摆手,朝着苏三省走去。不知道为什么,陈深觉得她走路的姿态像多年前看到的慷慨赴死的革命战士。

*

再次见到李小男的时候,陈深正在给刘兰芝剪头发。

刘兰芝很少来76号,今天她过来是要给陈深介绍对象。女方是刘美娜,刘兰芳的表侄女,陈深的同事,机要室的员工。

陈深知道她,她是一个严谨而保守的女人,甚至因此显得呆板无趣。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女人是最适合做妻子的人选。

“阿深,你需要一个管家婆。”刘兰芝总是这样,她觉得没有一个管家婆,这个男人就不可能长大。

“我不需要长大。”陈深说,“我已经老了。”

刘兰芝只以为他在说笑,便不再开口,任由陈深拿着那把小剪刀,将她卷曲的头发整理得足够齐整。

快要剪完的时候,李小男来找他。刘兰芝了然地笑笑,对他说,“美娜不错,你考虑一下。”

陈深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是刘兰芝代表刘美娜向李小男发出的挑衅:女人,总是爱站在正室的角度向别的女人宣战——即使这个正室是源于自己的想象。

李小男却一言不发,站到陈深旁边。

刘兰芝看了她一眼就走了,李小男则留下来跟陈深一起在阳台上抽烟,聊天。

在李小男不遗余力地夸赞着周璇的时候,陈深看到苏三省的车开进76号的大门,缓缓停下。

苏三省从车上下来,迎着阳光,带着志得意满的笑意。陈深觉得,苏三省真不是个好东西,每次出现,总要带着腥风血雨。

事实上没出十分钟,毕忠良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临时召开的紧急会议。

“‘夜莺’全招了,”毕忠良还没说话,苏三省先开了口,“就是之前那个侍应生,原来还是条大鱼。”

“夜莺”不是重要的人物,但他却是地下交通站的枢纽。他几乎认得所有出现过的交通员,陈深不得不庆幸在自己出现在夜莺面前之前,苏三省抓到了他。

“国共合作,局势对我们很不利。”苏三省说,“上海军统站要重建,国共都有。”

陈深木然地看他一眼,发现苏三省眼睛里诡谲的光,“而我们今天的任务,是把他们一网打尽。”

陈深叼着烟,翘着二郎腿,身子一晃一晃的,欣赏着主座上毕忠良略阴沉的神色。程霆坐在他对面,什么表情都没有——似乎钱雪死后,他们这还是第一次碰面。

102号作战计划连影子都没有,联络站的枢纽彻底叛变,重组计划即将破产。陈深仰头灌下一大口格瓦斯,摇晃着往前走。

明明刚刚还挂着太阳的天,一下子阴了。

冬天的雨水一向刺骨,是陈深最厌恶的。每次苏三省一出现就没有好事,果然是这样的。

 

(八)

离行动还有三个小时。

陈深一路灌着格瓦斯,气泡咕噜咕噜地浮上来又噗嗤噗嗤地爆裂,他想,或许今年的上海真的会下雪。

发生什么事了?李小男问他。

没什么。他答道,你可能出不去了,有行动,76号全面戒严。

李小男“啊”了一声,像是在说知道了。她靠在桌前,双手放在身侧,紧紧握住桌子的边沿。良久,她突然出声。

“怎么才能出去?”李小男问道,“你一定有办法,怎么才能出去?”

陈深抿着嘴。他赌对了。

不出所料,李小男就是“医生”。陈深心想,这正好省了他的事。

“你不是说你很会演戏吗?”陈深突然说。

李小男点点头。

“那么接下来,就全看你的演技了。”陈深的声音几乎没有起伏,他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纸条上写了几个字并把它交给李小男,然后冲她温柔地笑着,似乎是期望和鼓励。

李小男直起身来,会给他一个热烈的笑。陈深在她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走出屋去。

陈深站在程霆办公室的门口,要敲门的时候正遇上程霆从屋里打开门走出来。

“我正要去找你。”程霆看到他并不吃惊。

“你找我?什么事?”陈深疑惑道。

“行动完了喝一杯?”程霆邀请他。

陈深看他一眼,“你心情不好?”

“不,是庆祝。”程霆靠在窗边,窗外的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来。他紧紧身上的风衣,动作随意自然。

陈深挑挑眉,“嗯”了一声,冲他点头,表示自己同意这个提议。然而就在此时,陈深的办公室里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和噼里啪啦东西碎掉的声音。

“小男?”陈深脸色一白,往办公室的方向大步跑去。程霆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轻而易举地遮挡住了随后赶来的苏三省的视线。

此刻李小男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边是一个碎掉的暖壶。滚烫的热水在上海冬天湿冷的空气中呲啦啦泛着白雾,陈深看到李小男靠近暖壶的右手红肿一片。

他紧张地冲过去,拿起窗台的花瓶,将里面的月季一把拽出,把冰凉的水哗啦一声倒在李小男烫伤的手上。

“嘶——”李小男倒吸一口气,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瞥向摔碎的暖壶,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这时苏三省成功地从程霆背后突围,推开正要拦腰抱起李小男的陈深,低头仔细地审视着李小男的右手。

烫伤很严重,本来白嫩的皮肤已经红得要流出血来。

“得立刻去医院。”李小男被苏三省小心地抱起,哭得梨花带雨的她依偎在苏三省的怀里,莫名其妙地让人觉得怜惜。陈深觉得这个画面说不出地诡异。

苏三省急匆匆冲向屋外,刚跑了两步他又回身问听到声响凑过来的特工,“最近的医院是哪家?”

“同仁医院。”陈深抢着答道,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李小男,“我认路我送她。”

“这点小事不劳烦陈队长。”苏三省淡淡地回答。随即,他又厉声问那名特工,“哪家医院最近?”

“就……就是同仁医院,”特工战战兢兢地答道,“在万航渡路上。”

苏三省像风一样消失在众人眼前,毕忠良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看着他的背影,默默地抽了口烟。

李小男的烫伤很严重,医生给开了珍贵的消炎药品,绑了纱布,像个战场上被炸伤的战士。她被门口的两个特工看着,不能踏出病房一步。

76号的气氛更加凝重,原本就阴沉的天果然下起了雨。

傍晚的时候,毕忠良穿着雨衣走到院里。冬天的雨总是不大,但冰凉得很。毕忠良深知,这次行动若是成功,他往后的日子便要仰人鼻息了。

他觉得不甘心,可又于事无补。

快到六点钟的时候,陈深、程霆和苏三省分别带着自己的队伍出现在院里。毕忠良依次看过他们三个,觉得人生真是有趣得紧。前一秒还立场对立的人,下一秒就成了同事。前一秒你还看不上眼的人,下一秒就会爬到你的头上。

他拉起宽大的雨衣,费力地辨认手表的指针。苏三省突然开口,六点了,开始行动吧。

毕忠良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个响雷。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苏三省,声音严厉道,“苏队长,这里不是军统站。”

陈深倒是头一次看到毕忠良言辞激烈地斥责别人。毕竟他的情绪向来控制得当,此刻发难苏三省,大概也是因为后者最近实在嚣张得过分了。

苏三省张张嘴没说话。对这次行动,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而心里面十分烦躁。他知道毕忠良已经在给他下最后通碟:这里是他的地方,不容许别人越俎代庖。

“好了,到时间了。行动!”毕忠良冷哼一声下了命令。

于是几辆汽车从76号的院门鱼贯而出,地上有水洼的地方,荡着粼粼的光。毕忠良转身回到楼里,脱下雨衣的时候才发现,雨虽然不大,他的衣服却湿了。

*

当三队人马陆续回到76号的时候,苏三省终于知道自己不好的预感源于何处了。显然有人走漏了风声,大方旅社302包房的所有人在他们到达之前成功撤退。

苏三省的脸色很难看。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

“有人走露风声。”苏三省看看程霆又瞥了陈深一眼,他急于知道到底是谁破坏了自己的计划。

“嗯。”毕忠良的回答漫不经心,“证据呢?”

这他妈还要什么证据?苏三省很想吐他一脸唾沫。他冷静了一下,解释道,“除了我们几个,没有人知道今天的行动……”

“你确定只有我们知道?”毕忠良打断他的话。

“难不成你还怀疑我?”苏三省笑出声来,“毕忠良你没事吧?老子费心劳神地搜集情报,就为了自己走漏风声?”

“苏队长,我想你现在需要休息。”毕忠良的声线依旧平稳,他已经占了上风,轻而易举地控制了苏三省的情绪。

“好,好,好……”苏三省嗤笑一声就钻进自己车里,车门“嘭”地一声关上,像极了闹脾气的小孩。

 

(九)

当晚,陈深去医院看李小男的时候,发现苏三省的车停在医院楼下。他来回踱了两步,终是转身走了。

他记得跟程霆约好了去喝酒。于是他叫了辆黄包车赶去酒馆。

“我以为你不来了。”程霆道。

“本来确实不会来了,”陈深诚实地解释,“不过出了些意外。”

“嗯。”程霆点点头,“苏三省去了?”

陈深讶异地看他一眼,然后笑道,“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程霆好像对他的惊讶很满意似的,低低的笑起来,“之前我并不知道你会开枪。”

“啊……”陈深苦笑一声,“那件事……很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程霆摇摇头,没再多说,转移了话题,“姓苏的失利,是个好事。”

他举起酒杯,与陈深手里的格瓦斯瓶子碰了一下,“不过他会不会狗急跳墙也未可知。”

陈深点头,深以为然:“姓苏的野心大,咱们得当心被他当了垫脚石。”

这句话一下子把程霆和他自己划归到了一类,程霆才不会傻到以为对方说的是76号的事儿。

“没错,万事小心。”程霆说得意味深长,陈深则笑着抿了一口格瓦斯。

其实陈深觉得自己和程霆突然就有了某种默契,就像是……就像是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的小女生,总是觉得自己成了对方不可或缺的部分。

不可或缺?自己怎么会有这样荒诞的想法。

陈深摇摇头,晃晃悠悠地走回家去。

*

陈深后来很少见到李小男,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广告牌的角落里的某串意义深刻的数字,而那些数字无一例外地表达着拿到102号作战计划的紧迫。

上海此时已经进入深冬,每日都是阴沉沉的天气,让人心神不宁。

陈深皱着眉,思考着上海下雪的可能性。

“下雪还有可能,”刘美娜说,“只是怎么可能下暴雪。”

陈深也不接话,舞动着手里的剪刀让刘美娜蜷曲的短发显得更加俏皮。

“怎么想着把头发剪短了?”陈深剪完头发,饶有兴致地问正在照镜子的刘美娜,“你留长发挺好看的,很有女人味。”

刘美娜从镜子里看他,觉得这样使得两人的关系更加亲密。她回答道,“也没什么原因,只是想这样才有理由找你。”

陈深的动作一滞。

“咳,”他不敢多看镜子里刘美娜的眼睛,慌忙收拾了东西往抽屉里塞,“那个,短发也好看,也好看。”

刘美娜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多说,扭着身子离开他的办公室。

然而刘美娜刚走,程霆就推了门进来。

“怎么不敲门?”陈深刚刚被刘美娜暗示,心情还没平静下来。

“吃炮仗了?”程霆大剌剌地坐到陈深办公室的沙发上。

陈深白了他一眼,气哼哼地不说话。

“你和李小男很熟吧?”程霆问。事实上,他是用的肯定语气。

“这个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么?”陈深故作镇定地回答。不知为何,他听到李小男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他问道。

程霆站起身来走到陈深面前,陈深仰起头看他。他弯下腰,在陈深耳边轻声道,“让她小心姓苏的。”

陈深不满地歪着头,蹭了下被程霆呼出的热气烫的发痒的耳朵,换来程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我闻到了女人的味道,”程霆直起身说道,“还是一个寂寞的女人。”

陈深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他瞪着一双杏眼,像是随时准备攻击的发怒的猫。

程霆笑着离开他的办公室,留下陈深一个人又气又恼。陈深打算着,下了班就去米高梅找李小男。

然而下班的通知没等到,倒是毕忠良把他叫去了办公室。

“有个任务,你去。”毕忠良的话简明扼要,“苏三省审出来了一条大鱼,抓活的。”

“什么大鱼?”陈深下意识地问道。

“医生。”毕忠良说要就闭上嘴巴,双眼望着陈深。

陈深只觉得天旋地转,他不断麻痹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并且竭尽全力地使自己不要露出破绽。

他点点头,“确实是条大鱼。”

然后转身出了门。

毕忠良看着他的背影发呆,直到手里的烟燃尽。

*

直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陈深稳稳地关上门,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向日葵一样热烈的姑娘。

“别太难过。”程霆的声音突然响起,陈深吓了一跳。

“别太难过,总会有这么一天的。”程霆缓缓地向他走来,陈深坐在他的影子里,莫名感觉心安。

“你怎么来了?”陈深问他。

“我和你一起去。”程霆说,“你去通知扁头他们,我告诉毕忠良,我们一起去。”

陈深知道程霆这是打算万不得已的时候直接杀了李小男,就像当时自己亲手杀死钱雪一样。

“程霆,你这是报复。”陈深咬着牙道,“没有你的事,你别掺和。”

“听我的。”程霆死死地盯着陈深的眼睛,“这件事听我的。”

“你给我滚!”陈深低吼,“你他妈给我滚出去!”

 

(十)

程霆不跟他吵,只是静静地站在他面前。陈深逆着光看他,程霆的五官因为光线的问题显得模糊不清。陈深觉得自己快要晕倒甚至窒息了。

然而时间不允许他有过多的思考,他挣扎着起身,推开程霆给扁头拨了电话。

“集合,有行动。”天知道陈深花了多大力气才像往常一样淡定地说出这句话。

程霆看着陈深挂掉电话,双手撑在桌上,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伸手想拍拍陈深的肩膀以示安慰,然而手举到半空又放下来。最终他大踏步地离开陈深的办公室,向走廊尽头毕忠良所在的房间走去。

毕忠良当然同意了程霆的参与。他现在对于陈深和程霆都有一种不信任感,然而比起时刻让他感受到威胁的苏三省,他宁愿选择陈深和程霆。

人的天性与动物一样,趋利避害。陈深和程霆,至少目前来讲,对于他还是友好的。

极斯菲尔路76号院里,陈深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他站在那里不出声,好像他多等一分钟,李小男就多一分逃走的希望一样。

从宰相到仓鼠到医生。宰相死在他的面前,仓鼠是他亲手开枪打死的,现在,医生也将被他带入地狱。

他已经疯了。他的大脑里几乎都是疯狂的想法。他甚至想到把这些76号的混蛋们引到错误的方向去并且正在仔细地计算着成功的可能性。

去他妈的102号作战计划吧,他在心里怒吼着,他现在只是不想让那个活得那么热烈的女孩死。可是陈深,你要冷静,他自己不停地念叨着。他想到宰相对他说,你不像一个革命者。他想到程霆对他说,你真不像那里的人。

不像么?他差点就想留下泪来。

“报告队长,集合完毕!”扁头向前一步,敬礼说道。

他扭头看看程霆,狠下心来把手一挥,自己率先钻进车里。

*

天气很差,路上的行人都拼命地裹着大衣的领子。李小男似乎有一件裘皮的衣服,但她从来都不穿。她说那是周璇穿过的。陈深对此不屑一顾,别人穿过的衣服为什么还要当成宝贝?他深刻地记得李小男有胃病,是最受不得冻的。

直至此时,陈深还在考虑破坏这次行动的所有可能方案的可行性。然而夜幕一点一点吞噬着白昼,像是对他这无望的挣扎的尽情的嘲讽。

“头儿,到了。”副驾驶的扁头转过身来说。

“开始行动。”陈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李小男一样得了胃痉挛,一阵一阵的抽疼。

程霆也下了车,现在陈深身旁,小声劝着他:“说不定她不在。”

陈深苦笑一声,跟着队伍悄悄地向巷子口靠近。他在想是不是可以装作自己的枪走了火,子弹的爆裂声总是能提醒一下那个可能还在屋子里梳妆打扮着准备出门的女人。或者就像程霆准备做的那样,在无法救出她的时候,杀了她。

——然而现在,什么都晚了。

他们摸到巷子口的时候,苏三省已经拽了一个女人在那里等着。陈深的心一下子凉了大半,因为他知道那个女人就是李小男。

“陈队长似乎来晚了?”苏三省笑道。

陈深攥紧拳头嘲讽道,“苏队长大义灭亲,陈深小人一个,自愧不如。”

“哈,”苏三省笑得更加开怀,“这算什么亲?一个女人而已。”

陈深的指甲都要嵌进肉里,他特别想一拳挥过去。

苏三省大摇大摆地拖着李小男的头发从陈深眼前走过去,陈深觉得自己就他妈是个怂货。

程霆站在旁边,什么都没说。

*

审讯室里,陈深听着鞭子与皮肉摩擦的声音和女人强忍着痛苦的闷哼声,只觉得毛骨悚然。

终于李小男笑着说,你们别打了,我讲给你们听。

苏三省叫人停了手,李小男就开始讲。全都是那些公司里明星的故事,还有周璇的生平。她再一次强调着自己在周璇的某部片子本可以得到一个在她看来举足轻重的角色,她还唱了一首《天涯歌女》作为对苏三省的嘲讽。

“周璇是个美人儿,她应该像只鸟。”李小男眼睛里闪着光,“你们不是要找麻雀吗?周璇就是麻雀,哈哈哈哈,周璇就是麻雀,你们去抓她啊!”

苏三省听得头脑发炸,他再也忍不了这个装腔作势的疯女人。于是他上前几步夺过鞭子,狠狠地朝着李小男抽了过去,“妈的,让你不老实!妈的,我就不信你不说!”

鞭子与皮肉碰撞的地方翻滚着血色,离得老远陈深都能闻到李小男身上香水和血腥混合起来的味道。

苏三省瞪着李小男,挥挥手让手下烧一壶开水,“不是会用苦肉计么?不是被水烫了么?”他笑得狰狞,陈深看着他,觉得自己头皮一阵发麻。

在审讯的时候,工作效率一向高得惊人。很快,一壶开水被人提上来,苏三省亲自弯腰打开水壶的壶盖。

陈深感觉得到李小男的颤栗。就算是他,看到这冒着热气的开水,也浑身打着寒颤。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像一个革命者。

苏三省阴沉着脸问她,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李小男挣扎着抬起头,她披散的头发让别人看不到她凄惶的表情。那大概是她此生最后的一点体面。

“苏三省,你让我说什么?”她笑着,“我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你不是都知道么?你让我说什么?”

陈深的心揪了一下。原来李小男早就知道苏三省在提防她,她分明就是在以身试险。

苏三省忍受不了李小男语气里的嘲讽,提着水壶就往她身上浇去。审讯室里全都是李小男撕心裂肺的喊声和热水与皮肉接触时嘶嘶喇喇的声音。

陈深终于无法再呆下去,他看了李小男一眼,扭头冲了出去。在他身后,李小男痛苦地叫喊着“周璇就是麻雀”。

*

“陈深。”程霆一直等在门口,他倚着墙,手指缝里夹着一根烟,并没有点着。

陈深不理他,径直往外走。程霆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跟到院子里。

“有火吗?”程霆问他。

陈深从口袋里翻了翻,拿出一盒火柴。他很有耐心地划着火柴为程霆点烟,一下,一下一下。程霆说,“你的手抖得厉害,还是我来吧。”

陈深依旧机械地划着火柴,他觉得自己几乎处在崩溃的边缘。丞相,仓鼠,医生。她们已经死亡或者接近死亡,而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旁观着。

“嗤”地一声,黑暗里闪出一点零星的火光。

“只要火不灭,黑暗总会被蚕食掉。”程霆说,“活着比死掉更难,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有那么一瞬间,陈深觉得自己真正地就是一只麻雀。就像那年冬季肆无忌惮的寒冷中,他在北平的冰天雪地里看到的那只麻雀。麻雀总是没有同伴的。

他叹口气,尽力地让自己挺直腰身,却听到程霆在耳边说,“你以为麻雀都是形单影只的,然而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树上电线上屋檐上甚至街头和墙角,都有他们的身影。”

陈深蓦地愣住了。

 

(十一)

上海是不会下雪的。陈深以前一直这么以为。

天上零星的飘着一丁点儿雪花,还没到半空就和着雨落下来,直直地冷到骨子里——这就是上海的雪了。

陈深见过北方的雪,一铺就铺满整条街整座城,犄角旮旯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睡前还不成气候的雪粒子,第二天一早儿就晃得人眼睛疼——这才是雪应该有的样子。

陈深拉开窗帘,看着外头难得的冬日晴天。街上行人不少,似乎这久违的阳光让他们忘记了随时会响起的枪声。

程霆说的没错,他,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陈深整理好自己的大衣,像往常一样走向极斯菲尔路76号。他此时此刻,觉得自己像极了宰相口中的革命者。

“陈队长。”苏三省在门口拦住他,“医生要见你。”

苏三省的脸色阴沉得厉害,想来李小男确实让他吃了瘪。但是……陈深攥紧拳头,他知道李小男此刻定然已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然而自己却毫无办法。

“医生仰慕陈队长已久,相信她一见陈队长,肯定是什么都招了。”苏三省怪腔怪调地在陈深背后说道。

陈深猛地回身,他死死地盯着苏三省,一字一顿地叫他,“苏队长。”

苏三省被他吓出一身冷汗,他甚至觉得陈深有可能就在这里把他杀掉。他这时才意识到,陈深也是锄奸队榜上有名的二号人物,想要杀他,几乎是易如反掌。但很快,苏三省又淡定了下来,他觉得陈深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如果在这里杀了他,肯定自己也走不出76号这个院儿了。于是他冷哼一声,故意做出一副有底气的样子,“陈队长,你的老相好可还在里头等你呢!万一你去得晚了她咽了气儿,可别怪苏某没提醒你啊。”

陈深突然笑了,不知何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一把剃头的剪刀,他把玩着剪刀,不再直视苏三省惊惶的眼神,他说,“苏队长的头发长了,该剃了。”

等陈深迈着步子走进审讯室,苏三省才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会以为陈深说的不是给他剃头发,而是给他剃头。真的,剃头。

而审讯室里,陈深见到了几乎看不出人样的李小男。她披散着头发,浑身是血,衣服就像是粘在身上一样,黏糊糊地挂着。他难以把眼前的这个生命之火即将消失的囚犯同那天舞池里同他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的美人儿画上等号。

“李小男。”陈深低声唤她,“李小男,我是陈深。”

他甚至担心李小男此刻已经辨认不出他的声音了。

李小男的手指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他,又像是对自己还活着的证明。

他走到李小男身边,听到她用那几乎是呢喃的声音对他说,陈深,给我剃头吧。

陈深想起大概还是不久前的某个下午,他在李小男的出租屋里,李小男抽着烟,他喝着格瓦斯,留声机放着《天涯歌女》,外头像今天一样日头很足,他以为自己喝醉了。

“出太阳了。”陈深一边艰难地为李小男理顺头发,一边同她讲话,“以后你要少抽些烟,抽烟对身体不好。”

李小男的嘴角向上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尽管她的眉头依旧紧紧地皱着,陈深依旧宁愿相信此刻她好受了很多。

李小男的头发其实几乎没有什么剪的必要了,血液几乎把她的头发粘成一片,陈深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才让她看起来体面一些。

“差不多了吧。”毕忠良总算是等得不耐烦了。他推开门,直直地走到陈深和李小男跟前,“没有什么要交代的,那就走吧。”

陈深的动作顿了一下,接着便站起身来,走到毕忠良身后。程霆也在,他点了点头,算是同陈深打了招呼。

后来的情节陈深不想回忆,李小男微弱的生命的火焰最终还是随着一声枪响熄灭,她的胸口甚至没有太多的血可以像当初宰相那样,喷涌成地府旁边的黄泉。

最终是苏三省开的枪。他故意站在陈深身旁,瞄准的动作做得很慢。陈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口琴,吹了一首谁都不知道名字的歌。枪声响的时候,陈深依旧不紧不慢地吹着,然后毕忠良看了他一眼走了,苏三省冷哼一声走了,程霆站在那里,等着他为李小男吹完那一首挽歌。

“我以为你会给她唱一首《天涯歌女》。”两人走出审讯室,程霆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

陈深叹口气,冲他笑笑,“兄弟,谢了。”

“我问过上头了,好歹要给你留点念想。”程霆拿出一张唱片,陈深这才发现程霆的左臂上搭着一件大衣,而唱片刚刚八成也是塞在大衣下的。

“《天涯歌女》。”程霆解释道,“去搜查的时候我从苏三省那里抢来的。”

陈深意识到,现在自己在毕忠良那里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而102号作战计划他至今连影子都没见着,要不想让几位同志白白牺牲,他就只能尽快拿到情报——即使他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陈深接过那张唱片,感觉像是接过了几位同志年轻而热烈的生命。

极斯菲尔路76号好像平静了很多。宰相、仓鼠和医生的死亡给这个总是充满血腥的院落带来了稍有的祥和气氛,即使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麻雀依旧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尖刀。

陈深反倒是最沉得住气的那个。

他在楼下有阳光的地方给人剃头,旁边的地上搁着一瓶格瓦斯。许是大家发现了程霆已经取代他成了毕忠良面前的红人,所以有事无事的总要来调侃他几句——这放在哪怕半个月之前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程霆倒是常常来跟他聊天,说的也无非是些没用的废话。甚至好几次,程霆暗示他刘美娜是个适合他的伴侣。陈深有时候真恨不得想给他一剪刀。

“那个唱片你听了吗?”程霆有一回突然问他。

“我每天回家都在听,”陈深点点头,“现在这首歌简直就像催眠曲,一听到我就能睡着。”

程霆笑着回他,“能睡着是好事,总比有心事睡不着好。”

陈深也笑了,“还是多亏你把它抢救出来。”

正说着的时候,刘美娜从楼里走出来。她看到陈深的时候,虽然良好的家教让她保持了很好的淑女姿态,但她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

程霆朝陈深眨眨眼,陈深回给他一个“就你多事”的眼神。程霆几乎要笑出声来,赶快转身进楼免得触了他的霉头。

而刘美娜已经缓步走到陈深跟前,柔声问他,“在这里站了那么久不累么?”

刘美娜不爱称呼他的姓名,“陈队长”太生疏,“陈深”又不和礼仪,于是她索性省了称呼,一下子又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

“在楼里坐太久了不好,应该出来晒晒太阳。”陈深答道。

“晒太阳大可不必一直站在这里。”刘美娜说,“没人的时候你坐着也好啊!站那么久我看着都嫌累。”

“那你要邀请我去你那里坐一会儿吗?”陈深弯腰拿起地上的格瓦斯,“没准儿我们还可以喝一杯。”

刘美娜显然没想到一向对她不冷不热的陈深会突然主动起来,她有点受宠若惊,又有点紧张:“好……好啊,你要来坐一会儿吗?”

“美女相邀,陈某怎么会拒绝?”陈深挑挑眉,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恭敬不如从命了。”

 

(十二)

陈深无从得知后来刘美娜是不是后悔把自己带进机要室,因为后来刘美娜坐上北上的列车从此与南方失去了交集。他想,或许刘美娜会看到一场暴雪,来自北方。

在机要室与刘美娜的谈话中,陈深让刘美娜做出选择——选择无非就是生和死。

刘美娜说,你拿走吧,把你想要的东西都拿走,我肯定是想活着的。

陈深收起架在刘美娜脖子上的剪刀对她说对不起,刘美娜却摇头笑道,若是换一个人,我肯定是要跟他同归于尽了。

陈深知道刘美娜一定不是怕死的人,所以他拿了文件走出大楼的时候由衷地对刘美娜说了谢谢。

刘美娜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她有些瘦削的背影渐渐和夜幕融在一起,消失在上海冬天的街头。

毕忠良没有通缉刘美娜,这让陈深的内心多少有了点慰藉——或许毕忠良知道刘美娜就算被抓回来也没有用处了。他现在恨的人是陈深。

人总是会把重大的过错推给别人。所以即使毕忠良早就对陈深有所怀疑,当陈深真的被确认成共党的时候,毕忠良还是愤怒异常。

大概是感觉到了背叛,他直接下令,见到陈深,格杀勿论。

而此时的陈深,正在俄国酒馆旁的小屋里坐着。屋里没有点灯,只有他手里的香烟有一点红色的亮光。

能够和他接头的人全都牺牲了,现在他拿到了作战计划,可接下来能交给谁呢?陈深知道,毕忠良迟早会查到这个出租屋,这里绝不能久留。

那张唱片还在桌上放着,他知道那其实是李小男传递出的最后一份信息。留声机播放时嘈杂的噪声组成了医生同志留给他的最后的线索——孩子。

陈深不知道“孩子”是一个代号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他甚至猜想过程霆与他是同路人,而且几乎就要确定这一猜想。他向来思维敏锐,可眼下,这份计划是牺牲了几位同志的性命才拿到的,这让一向果决的他开始游移不定了。他半点都不敢冒险。哪怕程霆这个人,他想从心里信任。

孩子。谁会是这个孩子呢?

陈深突然想起,在仓鼠牺牲的那天,程霆提到过,钱雪有一个孩子。

所以,线索在程霆这里,终止了。

陈深把烟在烟灰缸里按灭,从椅子上站起来。无论如何,他都要去找程霆。最终他还是要赌一把,即使他在赌场里从没有输过,此刻也忍不住觉得紧张。

他拿起桌上的唱片,敲开隔壁邻居的门。隔壁住着房东一家,他们家里有几个小孩子。

或许是因为李小男最后留下的线索是“孩子”,他现在突然对孩子有了极大的好感。

“陈先生,”房东姓张,是个看起来还算淳朴的老实人,“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

“哦,是这样,”陈深和气地笑着,“我要出个远门,如果明天有人来我家找我,麻烦你把这个东西交给他。”他把唱片递给老张,甚至还留下了点钱。

“钱也不多,就当给孩子们买件衣服了。”陈深见他还想推脱,便执意把钱塞到老张手里解释道。

老张一家感恩戴德地送走了陈深,陈深则缓步走向极斯菲尔路76号。

其实他也不必真的走到76号,因为半路他就遇到了程霆和苏三省。

“陈队长,大晚上的这是要去哪啊?”苏三省依旧是怪腔怪调的,他的脸上甚至带着不屑的笑意。

“你怎么和他混到一起了?”陈深没有理会苏三省,反而转头问程霆。

“我只是把他带来这里而已。”程霆回答。

陈深突然笑了起来,他本就知道自己在赌场上从来都不会输。

苏三省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然落入了一个圈套,“程霆!你!你也是共党!你们是一伙的!你说他会走这条路是你们串通好的!”苏三省由于过分慌乱,拿着枪的手都在发抖,他指着程霆,“你故意让扁头他们跟着毕忠良,你还骗我要单独立功!程霆,你他娘的敢骗老子!”

陈深笑出声来,“苏三省,这点小把戏就把你骗了,就这点儿本事还想取代毕忠良?你可真是做梦啊!”

程霆走上前轻轻松松地就卸掉了苏三省的枪,他拿枪抵着苏三省的太阳穴,对苏三省说道,“害人太多总会遭报应的。”

苏三省张嘴想要大喊,没来得及出声就被陈深的剪刀刺破了喉咙。苏三省瞪大了双眼看着夜色中的两人,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把被他鄙视了很久的剃头用的剪刀,最终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他的生命。

陈深收回剪刀,苏三省就这样瞪着眼睛倒在血泊当中。陈深拿出帕子慢慢地擦拭着剪刀上的血迹,头也不抬地轻声对程霆解释,“不及时擦掉的话,下一次就没法剃头了。”

程霆嗯了一声,拿过他的剪刀来回看了看,也压低了声音道,“毕忠良就在附近,东西给孩子了吗?”

陈深点了点头,正要拉着程霆赶紧撤离的时候,远处亮起了几束车前的灯光。陈深心想这下可能真的逃不掉了,他扭头迅速对程霆说,“你先走我掩护。”

程霆看了他一眼,却突然起身拿枪对准了陈深。

陈深来不及反应就被76号的人和程霆一起堵在路中间,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一截。

“你……”陈深不得不拿出枪也指着程霆,并尽可能地做出最大限度地防御架势。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程霆截住,程霆大声说道:“陈深,你现在已经插翅难逃了。快点交出你拿走的机密文件可能还有条活路。”

陈深早已心乱如麻,他一时间无法判断程霆意图为何。如果是平时的陈深,此刻绝不会让大脑乱成一团,而这时,宰相那一句“你不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就在他脑海里头晃悠着,像嘲讽,也像失望的叹息。

“陈深。”毕忠良走到他面前,在离他十余步的地方站着,毕忠良的眼睛直视着他,目光是如释重负的舒适与惬意,“啊不,麻雀同志。”毕忠良甚至有心情点燃一支雪茄,“恭喜你,你被捕了。”

陈深点点头,他猜想毕忠良确认他是麻雀的那一瞬间大概应该会像他此刻一样,大脑一片混沌。他几乎想要放弃抵抗,并奢望苏三省可以活过来顺手给自己一枪。

活着比死去更难。陈深直到这时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拿枪的手晃了一下,又重新坚定地指向程霆,他问程霆,“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是么?把苏三省引过来只是为了借我的手除掉他,故意给我假的线索好让我自投罗网。一切都是假的是么?”陈深想起俄国酒馆里的愉快的谈话,仿佛当时的自己是天底下最大号的傻瓜。

我还曾经叫过他兄弟。陈深心想,这真的应该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

程霆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倒是毕忠良冷笑一声道,“你还有脸质问程队长?陈深,我毕某人对你也算不错,可是你又是如何待我的?”

“毕忠良,我们之间不过就是相互利用,你少拿这些恶心的话搪塞我。”陈深嘲讽道。

“废话就别再说了。”程霆突然开口道,“有什么没说完的我们回76号再仔细聊。”

于是程霆压着陈深上了车,毕忠良的车在后面跟着,76号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向极斯菲尔路驶去。

程霆亲自坐在后座看押陈深,陈深扭头看向窗外一言不发。

程霆小心地把陈深的剪刀递到他手里,陈深突然笑了。他转身朝程霆做了一个行动的手势,趁着扁头和另一个押车的伙计来不及反应,迅速用剪刀割破了他们的喉管。程霆几乎是同时接管了方向盘,他往前探着身子,把车朝着江边开去。

“车上我装了定时爆炸装置,开到江边就赶紧跳出去,听到了吗?”察觉到车辆变向的后面的车队纷纷朝这边开枪,程霆几乎是扯着嗓子吼才让陈深听到这几句话。

陈深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而程霆的这个决定等同于放弃了自己活下去的机会。

“你自己小心。”眼见着就要到江边,陈深附身在程霆耳边说道。

在车子与水面接触的瞬间,陈深打开车门跳进水里,他拼命游了一会儿,回头的时候,只看到冲天的水花和岸上烟火一样的爆炸。

 *

后来谁也不知道陈深去了哪,只是日伪内部关于麻雀的传言愈演愈烈,以麻雀为主的中共地下党们以不怕牺牲的精神传递出一个又一个机要请报,为我军的抗日武装斗争作出了巨大贡献。

而程霆。如果你们有幸翻开过关于大轰炸时期的历史记载,你会发现程霆的名字与各位抗战时期英勇的空军将士们并列在一起,他们用热血和勇气,在离地面很远的地方保卫着华夏大地。

唯有祖国和信仰不可辜负。

让我们致敬,向这些勇士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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